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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形成写作的风格

卫毅 新闻与写作 2022-04-24


写作为什么需要风格?美国作家史蒂芬·平克总结过三种原因。一是风格确保作者清楚传达信息(这可视作准确的风格带来的好处)。二是风格赢得信任(作者注重风格,说明作者对自己要求严格)。三是风格给世界增加美。
     除了这些,我以为还有另外一个原因。我们听歌的时候,嗓音具有辨识度的歌手更容易被记住。具有辨识度的文风就像具有辨识度的歌声一样,更能吸引人。人的表里如一招人喜欢,文风与所写内容协调,同样如此。


风格的借鉴


     2012年,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,我到莫言的故乡山东高密采访,写了《莫言的国》。这篇文章曾经被节选作为某地高考语文的模拟阅读题。一位学生觉得其中的问题挺难回答,将试卷发到网上求解。我无意中看到了。其中的一个问题是:“下列有关内容理解和分析最恰当的两项是——”。问题下列了5项供考生进行选择。我看得津津有味。虽然这是我写的文章,但我并不知道出题老师眼中的标准答案是什么。但我觉得其中一项说得挺有道理——“本文以时间为序,探究莫言的‘国’,展现了莫言的创作思想和创作经历,文章条理清晰,语言平实朴素,恰如莫言的小说语言风格。”
     我当时写文章的时候,确实有这样的想法,希望自己的行文风格与莫言的行文风格相似,这能够让读者阅读时获得某种独特的感受。
     《莫言的国》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:
     在回去的路上,我们的摄影记者指着前方说:快看,快看。一条黄鼠狼跳跃着穿过公路。在中国的传统故事里,黄鼠狼是神怪的化身。车子继续往前行驶,这回是我指着天空说:快看,快看。车窗左上方的天空竟然出现了一朵七彩云团。马尔克斯曾说,我写的不是什么魔幻,而是拉丁美洲的现实。莫言也说,“故乡留给我的印象,是我小说的魂魄,故乡的土地与河流、庄稼与树木,飞禽与走兽、神话与传说、妖魔与鬼怪、恩人与仇人,都是我小说的内容。”
     只是半天的时间,当我们再次来到莫言旧居前,指示牌立了起来,行道旁新栽了绿色的灌木,红色的灯笼挂上了树梢,村口那座桥的栏杆也用白色和蓝色的油漆粉刷一新。在中国各地,随处可见中国特色的红底白字的条幅。而在此时,在山东高密东北乡,在这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村庄,爬上红色条幅的白字是:热烈祝贺家乡作家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。没有比这更具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事情了。

     在山东高密东北乡,我去了那些曾经给莫言带来灵感的农村现场,看到了那些莫言可能也曾经看到过的景物,特别是那些符合他文字风格的景物,我在文中特意写了出来,文章风格便更容易趋近。如果不到现场,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字。文学的储备也相当重要,当你脑海中的储备与现场对接上时,那种氛围便自然出来了。
     莫言被认为是中国的加西亚·马尔克斯。加西亚·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深刻地影响了那一代中国作家。莫言说自己看到加西亚·马尔克斯的小说之后,发现小说原来可以这么写。这是他在方法论上的借鉴。而我也是借鉴了莫言的方法论,这也是方法论的一种——用作家的方法论写其本人。


风格的细节

行文贵在“独特”,不独特,就谈不上风格。整体的独特,由每一个细节的独特所构成。换句话说,做到细部的独特,整体的独特便出来了,风格也随之而来。
     我们到一地采访,或采访一事,必须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,具体事物具体描写,没有统摄一切、千篇一律的写法,根据事物独特性而展开的写法,才是自然而吸引人的,才是风格化的。
     我曾经到西藏采访作家扎西达娃,写了《扎西达娃 西藏的魔幻与现实》,其中一段如下:
     在扎什伦布寺,我跟着那些拿着一大桶酥油去一个个殿堂拜佛的人,走了一圈。走出扎什伦布寺,我有点累,坐在寺庙前的广场上休息。
天边飘来大片乌云,扎什伦布寺前的广场下起雨来。外地游客到一旁躲雨,藏族人大多没动。他们带着保温壶装的甜茶,盘腿坐在地上,笑着聊天,仿佛雨滴跟空气一样无碍。
     扎西达娃跟我说过一个有趣的例子——假如你身处的屋子漏雨了,西方人会爬上去,用智慧和力量修房顶,汉族人会躲在没雨的地方,藏族人呢,对下雨没感觉,无所谓。“这就是文化的区别。”扎西达娃说,“藏族人觉得这是自然的,来了也不躲,很从容,对生命和死亡也这样,就像下了一场雨,来了就来了。”
     这让我想起《西藏生死书》里所说,“死亡既不会令人沮丧,也不会令人兴奋,它只是生命的现实。”

     我们在面对下雨时,通常的反应是“躲”,而在西藏,这里的人不躲雨。这就是独特的细节。这背后是独特的文化心理结构。由这样的细节拓展开去,做深入地观察和解读,并将这样的好奇心一直贯穿全文,就能因此地的独特而获得文风的独特,读者会因为这样的独特而持续地读下去。对于写作者来说,这未尝不是某种写作的动力。
     这里有“怎么写”和“写什么”的方法。这也是作家们一直争论的话题。如果你对“怎么写”感到更为头疼,可以尝试用“写什么”来解决。写独特的细节,写只有你在那一刻在那里才能看到的事物,这就是形成独特风格的组件。千万不要想,别人此时是怎么写的,别人看到了怎样的细节。你不需要想那么多,只需要记下眼中所见。结合了彼时彼地和你自己感受的那一刻,就是独一无二的细节。


风格的节奏

写文章是尺度的艺术。任何风格都需要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,而不是毫无节制,那往往会走向煽情和滥情。以前的报告文学,文风上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不够节制。作者情感的流淌,经常是失控的,这甚至会使读者对文章的真实性产生怀疑。作家钱钢的《唐山大地震》在那个时代能脱颖而出,从写法上说,跟当时的报告文学普遍的煽情风格不同,作者的语言风格更为克制。钱钢说这是受到了约翰·赫西《广岛》的影响。《广岛》是非虚构写作的典范之作。这两部作品的共同点是节奏感很好,故事一直以合适的方式被讲述。
     什么是节奏感?简单来说,就是文章写作有起伏,有舒缓,也有急促。
     2008年我曾去往四川震区采访。这是一个需要控制情感的地方,特别是在面对这些遭受巨大伤痛的灾民的时候。其实,此时看到的悲伤大多数是节制,甚至是暂时“麻木”的。
     我写过一篇关于地震的文章,叫《生于5月13日》,讲的是一个小孩在四川地震中出生的故事。节选其中几段来说明其中的“节奏”。
     在地震将要到来之前——看上去很安宁——
     王东正躺在门槛外的自家院子里打瞌睡。整个早上,他都在田间打理他种下不久的一亩多玉米。“已经有这么高了。”王东用手在腰间惋惜地比划着。他借钱买来的农用车停在马路边上,平时运些瓜果蔬菜,赚些钱添补家用。农忙时节,地里活多,车子已有些时日未用。
     地震刚发生后,车子开往绵阳前——情况紧急,特殊的状况表现了人物的特点——
     伤员还在往车上抬,直到车厢已没有再容一个身位的空间。原本只能载几个人的小小车厢挤着22个伤员,鲜血淌满了车厢的底板。一个看上去全身完好无损的成年人也在试图往车上爬,他被王东一把揪了下来。这个成年人在路边大骂王东是“龟儿子”,王东对着他回骂了几句,并大声地告诉他——他的车只拉伤员。
     车子开往绵阳途中——不断叠加的困难,节奏极速加快,几乎让人窒息——
     农用车在缓慢地向绵阳抵近。进入绵阳城,马路上开始出现了红灯。当看到第一个红灯时,王东想停车,但刹车系统坏掉的农用车根本停不住,直接滑了出去;第二个红灯,同样如此……王东索性将红灯都闯了,“要罚款的话,都不知道要罚多少钱了。”
     产后的情形——节奏趋缓,最大的困难解决了,但看上去是之后无数困难的开始——
     但是躺哪呢?到处都是想躺而无处可躺的人们。医院有人找来两块纸板,上面盖了一层塑料布,直接铺在了医院门口外的地面上。王茹躺了下去,一把大伞撑了起来,但根本无法挡住随风斜着吹下来的雨点。那位先前产下女婴的安县妇女也被安排躺到硬纸板上,于是,她们两人背贴着背,侧身躺着。
     全国哀悼日那天,也是文章的结尾——节奏是平稳的,环境如同开始那般安宁,但这样的安宁不再是过去的安宁,一切都改变了——
     5月19日下午2时28分,电视里发出防空警报与汽笛的长鸣声,罗江县慧觉镇周围油菜和小麦收割之后的枯黄枝杆散落田间,簇新的绿色开始蔓延,阳光暖和得让人产生天下太平的错觉。
     上面节选的这几段文字,基本上包含了一个地震故事的“起承转合”。文章的节奏在其中不断变化,影响着读者的情绪。这种对于节奏的控制便形成了某种风格,那就是克制。每一个场面都是冷静描述,而不是大喊大叫。这种风格对于当时情况是合适的,如同史蒂芬·平克所说的——风格清楚地传达了信息,同时赢得了信任。


风格的要素

我们经常讲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,但在很多时候,许多人都是看别人怎么写,然后自己就跟着怎么写。如何将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哈姆雷特写出自己的风格呢?
     李海鹏是《南方周末》的前辈,对于中国当代非虚构写作有拓荒之功,他是风格显著的写作者,文字辨识度非常高。他的许多作品被视作非虚构写作的范本。我自己非常喜欢的一篇,叫《车陷紫禁城》。这篇文章写的是北京堵车。无处不在的情况和问题其实是最难写的,因为已经有无数人写过了。这么普遍的事情,想写出自己的风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,我们来看看李海鹏是怎么做的。
     京B-85007在10月10日下午5时20分停在北京市朝阳区和平西桥北侧50米处,在它的前后是看不到尽头的阻塞车龙和连绵不断的秋雨。在庆祝建城850周年这一年,北京堵塞了,一条条通衢大道上竟然寸步难行。
     ……
     秋雨从他们脸侧的玻璃上淌下去,速度大约每秒钟半米。车龙的速度则是零。5分钟零公里。10分钟零公里。
     ……
     京B-85007及其他几百辆汽车继续停留在原点。30分钟零公里。
     ……
     18时08分,水管中的一条突然疏通了,一辆辆汽车在和平西桥前迟缓地驶向茫茫秋雨。京B-85007再次打火,拐上三环路,向西行驶。在三环路上它还会遇到塞车,直到将近7时才会到达安贞华联商场。在那里,停放的汽车占据了1/2的马路面积,京B-85007必须缓慢地兜个圈子,才能进入下一条情况未知的街道,而它在北京的历险记还将长久持续。

     作者在这篇文章里,用一辆北京出租车做线索,如音符般串起了一场秋雨过后的北京堵车场景。这其中体现文章风格的要素有:出租车、秋雨、北京建城850周年。
     在这篇文章里,出租车窗外就像舞台一样,秋雨像特效装置制造的戏剧氛围,在北京建城850周年之一刻,开始了演出。850周年这一时间概念,可以让文章描述有一个纵向的时间线索。李海鹏写到了郁达夫的故都,马可·波罗的游记,雅各布的“街道芭蕾”,芒福德的“城市戏剧”,最后是《北京交通发展纲要》。这些文本拓展了要素的外延,让一辆驶入秋雨中的出租车如同经历一场演出,既是审美的,同时也是历史的、现实的。这些新颖的风格要素组合,让这篇堵车的文章变得卓尔不群,风姿绰约。正如史蒂芬·平克所说,风格增加了世界的美。
     (作者系南方人物周刊副主编)


 

(本文原载自《新闻与写作》2020年第12期,学术引用请以纸质内容为准。未经授权,严禁转载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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